帮一位上海独居老人买药
4月12日凌晨，79岁的周文龙哮喘发作，喘不上气的他只能用力咳嗽。摸索常吃的止咳胶囊，却发现最后两粒药已经在前一天吃光。上一回发作这样严重的哮喘，是外甥女许慧从长宁区开车直奔家中将他拉到医院救治。而在小区封闭的当下，外甥女肯定是过不来的。
周文龙在呼吸困难的恐惧中等待病情和缓。万幸，他熬了过来。
上海市各区继续延长封控时间，泗塘一村小区也因确诊了几例新冠阳性病例，而继续封闭。网上有关上海买菜难的话题居高不下，周文龙和许多老年居民一样，原本准备能用5天的食品、药品已然消耗殆尽。
“我们这里，就像我糖尿病、哮喘病，还有得心脏病的人药都不能配的呀！”周文龙说话时语气起伏。他尽量快地平复了自己的情绪，老年多病，一口气急不得。
周文龙患基础病多年，大大小小的疾病中，最难缠的有糖尿病和哮喘两种。光是为了规避这两种疾病及其副作用的危害，周文龙每天就要服用五种药片，注射一次控制糖尿病病情的药剂。
在家中药品告急之前，周文龙给居委会打过电话，但对方也帮不上忙。不了了之。泗塘一村目前大约住着4000多户人家，由4个居委会分管，一个居委管1000户人家，小区里60岁以上的老人多，周文龙觉得，居委会的工作人员也不容易。人老了没用了，和许多同龄人一样，周文龙老人害怕并尽量避免给后辈添麻烦。
外甥女许慧平时每周都会从长宁区到宝山区照顾老人两次，现在她所在的楼栋里发现阳性病例，也被封在家里，每天通过电话问候周文龙。
“现在是特殊时期，能自己克服的事情就自己克服。”老人说没有新鲜的瓜果蔬菜了，就多吃点挂面和白饭填肚皮；自己因为哮喘每天都要吃的枇杷止咳胶囊快断了，就将一天三次的频次擅自改为一天一次，药少吃一顿，能多撑两天。到4月7日为止，老人还剩下8粒药可吃，一天2粒，能撑到4月11号。
得知老人省着药吃了多日，且家中药物告急，情况凶险。身在北京的我决定帮他买药。征求老人的建议后，我把他的情况放到志愿者的求助信息里，看到的人如有条件提供帮助，就可以给老人提供药物并想办法购买。
老人不会使用智能机，更不会拍照发给我，所以只能口述药名让我记录。他需要的都是治疗糖尿病和哮喘的药物。依帕司他片，为了缓解他双腿的脉管炎，老人正是因为这种病，近几年出门离不开拐杖和轮椅；利拉鲁肽注射液，老人每天早上注射的控制糖尿病的药剂，平时需要到医院挂号购买，还有金荞麦片、枇杷止咳胶囊、强力枇杷露。
“但我是糖尿病，枇杷露得买无糖的。“老人不好意思地嘱咐我。
我年轻，平时少有购药经历，繁杂的药名让我花了很长时间去与老人确定是哪个字怎么写。记录着周文龙老人讲的药品，我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老人生活与我截然不同的一面。他们日日与多种疾病纠缠，服用药物如同一日三餐，方能与各种疾病共存。吃药也要小心翼翼挑选，避开另一种疾病的禁忌，时间久了，人也因此变得细致严格。
和老人确认了所有药品名称，4月8日下午，我在志愿者朋友帮助下，把老人的情况填写入志愿团队开放的求助文档中：79岁慢性病患者，独居孤老，患有哮喘、糖尿病，目前日需药品即将断药。我还留下周文龙老人家里的座机电话，并且填上我的手机号码作为备用联络方式。
4月9日下午，我结束工作后，发现自己和周文龙老人都没有收到志愿者找到药的消息。情急之下，我想到可以替老人从网络上找药，于是，我开始着手从网上订药。我把买药软件的地址切换成周文龙老人的地址，搜索老人家附近能买“金荞麦片“的药店。和老人同样位于宝山区的药房显示不足5家，都暂停营业。
4月10日早晨，我在一家互联网药店找到除了那款注射剂之外，老人需要的所有药品。填写信息后，等待医生开线上处方单，下单买药。下完单，页面显示的药品预计送达时间为4月13日。
按照周文龙老人药品消耗的速度，大概4月11日时，枇杷止咳胶囊就一粒也不剩了，我认定还需要找到更快的买药方式。上午10点半，我点开了美团，这一次，我在老人家3公里外找到一家药房，店里只有枇杷止咳胶囊和依帕司他片。
总比一种也买不到强。我把两盒枇杷止咳胶囊、依帕司他片放入了购物车。
依帕司他片是处方药，需要线上医生开具处方，我输入老人的身份信息，提交后终于出现付款界面。
然而，当我点击付款时，页面跳转，提醒我药店关闭，无法下单。我登时感到一种黎明前功亏一篑的挫败，用力滑动刷新了几下页面，依然显示无法购买。
4月11号上午，我给老人打去电话询问状况，他告诉我，枇杷止咳胶囊还剩最后一天的药量，所幸平日里常有接触的一位60岁老人匀了一盒金荞麦片给自己，哮喘病情还算稳定。我告诉他已经从网上买到除注射剂之外的药物的消息。
这个消息，让周文龙乐得连说了好几句感谢。挂断电话，我再次查看那个订单时，发现预计送达时间从原本的4月13日推迟到4月17日，“因为疫情的影响”，系统解释推迟的原因说。
从4月7日到11日，我把周文龙的求助信息先后填进了3份求助表格，终于在11日晚9点半，有人留意到这一则呼救。
我接到了一通号码所属地为上海的电话，是配药志愿者。她核实了周文龙老人的情况，问我情况是否紧急。我告诉她老人患有哮喘，一款日需药已经断掉了，治疗糖尿病的注射针剂也所剩不多，此前我尝试了从互联网药房，和外卖平台买药，但不是配送太慢，就是抢不到药。
她告诉我，目前上海本地药房的线上购药量很大，外卖平台上的药店，往往会在开业几分钟后，就立刻关闭，否则接单量过多，配送药品的运力也是个问题。她建议我在不同时段多刷新几次，并答应我隔天早8点跟我一起给周文龙老人抢药，并提醒我用饿了么上抢单成功的概率大一些，邀请我加入他们医药求助的微信群，方便获取药物信息。
群里将近200人，不停在弹出“需要胰岛素”、“需要精神类药物”等等求助讯息。
4月12日周二，前一天晚上我定了清晨7点的闹铃给周文龙老人买药。
但我6点半左右就醒过来了。7点59分，我打开饿了么，切换老人的地址。电脑上，北京时间8点整我掐秒点进了平台，输入药品，果然看到了能够当天配送的药店。
加购了两款治疗咳嗽的药，点击继续，却弹出“处方药需开处方”的提示——我很懊悔，竟然忘记提前登记信息。我退出去填好资料，那家救命的药店已经从可选列表里消失。我不甘，一次次划动屏幕刷新界面，刷动手机屏幕。之前周文龙老人说：“我很笨的，不会用网络。”此刻的我又何尝不是呢。
8点半，配药志愿者给我打电话讲了个好消息。她直接联系到了周文龙老人家附近的一家药房，已经买了枇杷止咳胶囊和无糖型的强力枇杷露，正在等跑腿小哥配送。
买到能立刻送到的药了——我不敢相信。我们的社会有足够发达的互联网，买药本来轻松，但给周文龙老人求这一兜药，我们却兜转了近5天。
我立刻给周文龙老人打电话分享这个好消息。
电话里，周文龙老人的声音虚弱了很多。前一天晚上，他突然发作了一场较为严重的哮喘，老人运气好，挺了过来。听说一会儿就有几盒药送到门口时，他的声音里恢复了些精气神。
在配药志愿者的帮助下，周文龙老人需要的药品，除了注射液之外，全部买齐，解了燃眉之急。拿到药，周文龙老人打了电话给我，说自己拿到了药，特别感谢我们。我们聊到现在就剩下治疗血糖的注射液没买到，他告诉我注射液用完了，希望我们也帮忙想想办法。
志愿者给我指了几条路：给街道打电话，让他们对接定点医院，这是最简单的途径，但很可能没有药；第二，上海市各大医院设立的互联网医院“在线复诊”，老人如果三个月内看过病，可以在对应医院网络复诊开药。
我先拨打了街道的救助中心电话，一直忙线，无法接通。而第二条路，也因为老人问诊的医院暂停了互联网复诊，而堵死。
我随后又试了其他两家互联网医院，心想如果不能直接复诊拿药，那就先在医院挂号，开处方，然后再去买药。
这个念头很快也被熄灭了。去医院挂号看诊开方，意味着要请老人的居委会开来病情说明，同时出封控小区得具备48小时核酸阴性证明，选医院要找急诊开放，而非120接送闭环管理的。当然，这一切的设想都因老人的居委会瘫痪变得毫无可能。
晚上，配药志愿者给我发来了两家glp-1药店的电话，是专门卖买周文龙老人所需要的肽类降糖药的。如果店里有存量能买到药，再想办法找跑腿送药。我两个号码轮番拨打，直到7点也无人接听。
这天我一共拨打了30多通电话。
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。医药求助的微信群里，许多糖尿病病人家属在找胰岛素。和周文龙老人情况相近的也不少，小区楼栋封控，不能出来配药。
有一位求药者说，居委会不管，情况危急。有人给他支招：报警，民警来了说清楚情况，请他们帮忙办理出社区的情况证明，就能出去就医、买药。我记下了这个方法，不到万不得已不想使用。
4月13号上午9点，两家glp-1药店开始营业的时间，我开始打他们的电话。前两通，都因无人响应而挂断。第3次响了几声，听筒里传来了 “您拨的电话正在通话中，请您耐心等待的提示音”。我立刻振奋，这意味着最起码证明药店里有人，我有机会能打通电话。但后面打了几通电话后，并没有得到回应。
注射液还没有着落，我打电话告诉老人那家医院在网络上无法预约，也不能点击在线复诊取药，十分内疚。
“哦……”周文龙反过来安慰我，“闭诊了也没办法的呀，这不怪你，宋小姐，不怪你。”周文龙老人说。但是这个药，对他很重要。如果不按时注射药剂，血糖升高，全身各处都有可能常出现毛病。
我告诉他，现在有包括我在内的两个人和整个配药志愿者团队在帮忙找药，一定能找到这个注射液。
4月14日中午，周文龙老人给我打来了一通电话，告诉我他拿到注射液了。是他的外甥女许慧通过朋友，帮他买到了注射液，日常所需要的药品都充足，让我不要担心。
我挂断电话，为老人感到幸运。医药求助微信群的消息还在响。我打开来，是一位新入群的患者家属。像每一个新入群的网友那样，第一件事是求药：“请问小区封控，利拉鲁肽怎么买呀？”
仍有很多人在等待帮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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